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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真福寺访“国宝”

2000-08-02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佛教自经由中国与朝鲜半岛传入日本之后,从飞鸟奈良时代直至江户时代,中日两国以佛教为中心的宗教交流持续不断,学问僧不断西渡,取回汉籍文献甚为丰厚。特别是自禅宗发达之后,从十二世纪后期至十七世纪初期,在日本文化史上还出现了以佛教寺庙为文化中心地的“五山文化时代”,这是一个经营汉籍传播极为发达且成就极为辉煌的时代,所以,日本的佛寺便成为收藏中国文献典籍的巨大宝库。

日本佛教寺庙的汉籍特藏,如关东地区的轮王寺,中部地区的真福寺,关西地区的石山寺、高山寺、三井寺等,皆拥有珍典秘籍,其中不乏绝世之宝。但寺门有宗规,不容外人窥目。近代以来,虽间有披露,然学术界真正能得以睹物过目者则极为少矣。蒙日本佛教大学的照应,特别是吉田富夫教授(日本佛教大学副校长)的斡旋,更由于丹羽香女士(日本中央学院大学专任讲师)和清水茂先生(京都大学名誉教授)的悉心安排,使我得以首先进入日本中部地区的寺庙,经眼秘籍。

在日本的寺庙特藏中,“真福寺本”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。早先黎昌庶氏《古逸丛书》中,曾著录有八世纪时代日本人写本《汉书·食货志》一种,并《?玉集》一种(皆为残本),此即系“真福寺本”。本世纪以来,有两位日本学者曾经传递过关于“真福寺本”的讯息。明治三十八年(1907年),后来成为日本“近代中国学”奠基者之一的内藤湖南,当时作为新闻记者途经名古屋时,曾经拜访过真福寺。同年7月28日,他在大阪《每日新闻》上以《名古屋的宝物》为题,报道了在真福寺经眼的古本。尽管文字语焉不详,但这是首次披露真福寺汉籍珍本的收藏。三十年之后即1935年,东京帝国大学的黑板胜美博士,根据当年内藤氏提供的线索,对名古屋真福寺的典籍进行调查。黑板胜美博士报告该寺有日本国宝级典籍三件——即八世纪日人写本《汉书·食货志》(残卷),同时代写本《?玉集》(残卷),唐人写本《翰林学士诗集》(残卷)。此外,尚有宋刊本数种。自黑板胜美博士报告之后,六十年以来,再未见有学者提及“真福寺本”,更无有评述者。

我前几次在日本期间,向朋友打听真福寺,皆不知其详。名古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,曾遭受美军空中轰击,除车站旁的几条小巷外,全城被夷为平地。我心中有老大的疑惑,这真福寺及其所藏之珍宝典籍,大概已遭兵燹,不禁悲怅。

丹羽香女士帮了大忙,经她多方的调查,证实真福寺为真言宗智山派之大本山,属空海大师一宗。原寺的确已经在1945年的战火中被毁灭,今名古屋香火旺盛的“大须观音”,即系该寺之后身。原寺所藏之典籍文献,现由该寺宝生院掌管。经与寺院诸长老协商读书事项,寺院方面表示,既然是从中国来访书,理当同意接待。但是否可以出示国宝,此事尚需持主亲自批准,并且需视当日天气而定,如天冷、阴湿、雨雪等,则皆为不宜。又寺庙收藏,实系私家性质,故开库时尚需要付一笔费用。我完全接受这些规约,于是,便约定了观书的日期。

真是天不助我!前一天还是晴空万里,当日却是一个雨天。我感到此次试欲经眼珍宝秘籍,似为奢望了,但若能拜谒寺庙,确认文献的存在,也是一件有益之举。

接待我们的是大须观音宝生院法务执事冈部快晃(俊光)法师。我们递上日本佛教大学的公函,被延领入室。法师和顺热情,在用过抹茶之后,谈话即转入正题。原来,真福寺的汉籍,主要为十四世纪该寺二代持主信瑜的收藏。如是,则此地的典籍——无论是写本或是刻本,皆不会晚于元末明初之时。据冈部法师谈,真福寺原来建立于歧阜羽岛的木曾川与长良川的交会点上,其地名“大洲”,亦名“大须”。当时,二代持主信瑜与奈良东大寺东南院法师圣珍交好,圣珍遂将一批唐人写本与宋人刊本赠予信瑜,——此即为今日之汉籍“国宝”与“重要文化财”,最早便藏于歧阜羽岛。十七世纪初,德川家康执掌军政大权之后,分封其子到名古屋,是为“尾张藩”。1612年,德川家康下令真福寺迁入尾张,——即今汉籍国宝所藏之地。德川家康于1616年还亲临尾张新真福寺,阅读和汉古文献,故尾张藩主对真福寺之特藏尤为重视,多次着人点检文献,加盖官印。这次我所见的多种本子上,皆有“尾张国大须宝生院经藏图书寺社官府点检之印”之朱文方印(印约一寸五分五厘见方),首尾又常有“寺社官府再点检印”之朱文圆印(印直径约一寸),这些都是当时的大名尾张藩主以官方的名义进行整理的标记。

冈部法师在谈话中说:“昭和十年(即指上述1935年黑板胜美博士的调查)东京大学的先生来这里,说这么好的文书,一定要造地下室特藏起来。寺院方面听从东京大学先生的这个提议,造了一个特别的地下室。十年后,美军轰炸,地面的建筑烧尽了,唯独这些宝籍在地下无恙。幸亏东京大学的先生啊!今天,北京大学的先生专程来敝寺,我想还是看一看原物为好。”对于末一句话,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差了道,可是,丹羽女士已经会心地笑了。

跟随法师走过曲折的回廊,再换一次鞋,便步入地下通道,几个转弯后,便不知道东西南北了。冈部法师用密码打开了厚约30公分的钢门,又接通电源,在开启第二层铁门后,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间约50平方米的特藏室。室内中央及正对着入口处的墙旁,皆有一列柜子。一面墙上悬挂着四张日本文化财保护委员会颁发的“日本国宝证书”。

法师递给我们白色的工作手套,便从柜中取出一卷轴,脱去绫缎包袱,我们屏住呼吸,慢慢地展开——这便是举世无双的唐人写本《翰林学士诗集》(残卷)了。

《翰林学士诗集》全长二丈一尺二寸一分(706cm左右),宽九寸一分(30cm左右)。文字有界,乌丝栏边,界长七寸一分(23.6cm左右)。每行十七字至二十字不等。纸质与我曾见过的唐人写本相似,属黄麻纸类。此书中国历代诸家书目皆不载,本书系残卷,卷末与全文隔一行书“集卷第二”,旁注小字“诗一”二字,故不知道此书编著者姓氏,也不知道全帙卷数,甚至不知道正式书名。今题《翰林学士诗集》,系据十九世纪日本目录学巨著《经籍访古志》所载。森立之《经籍访古志》卷六著录“《翰林学士诗集》零本一卷”,题“旧钞卷子本,尾张国真福寺藏”。森氏题识曰:“现存第二卷一轴,简端缺撰人名氏,不可考。……(是书)旧题《翰林学士》,亦未详其谁。今检书中所载,许敬宗诗居多,而目录每题下称“同作几首”,似对敬宗言,则或疑敬宗所撰欤?……是书洵为初唐旧帙,……天壤间仅存之秘籍,零圭碎璧,尤可宝惜,不必问其作者而可也。”据此则可知《经籍访古志》所言之《翰林学士诗集》,即今名古屋大须观音宝生院藏本。森立之于《经籍访古志》此项之末,又引江户时代目录学家小岛学古语曰:“壬寅冬月,泊热田。浅井正翼携真福寺经藏典籍见访,狂喜。展观中有是集,背书代宗朝‘赠司空大□正广智三藏和上表制集卷第五、上都长安西明寺沙门释圆照□’云云。古香袭人,殆千年前本也。”此处所言“背书”云云,系指此卷纸背乃钞写《不空三上和上表制集》第五,为日本平安时代(794-1185年)之遗迹。

今检《翰林学士诗集》,前有《目录》,其文曰:

五言侍宴中山诗序一首奉敕制并御诗

五言辽东侍宴临秋同赋临韵应诏并同作三首并御诗

五言春日侍宴望海同赋光韵应诏合同上九首并御诗

五言奉和浅水源观平□举旧迹应诏及同上五首并御诗

五言侍宴延庆殿同赋别题得问阁凤应诏并同上三首并御诗

五言七夕侍宴赋韵得归衣飞□一首应诏

五言侍宴延庆殿□同赋得花间鸟一首应诏并御诗

五言侍宴抄栅宫赋得情一首应诏

五言后池侍宴迥文一首应诏

五言奉和?棋应诏并同上六首并御诗

四言奉陪皇太子释贡诗一首

从“目录”看,皆系侍宴应诏之作,然“目录”不具作诗者姓氏。我统观全卷,则作诗者自唐太宗李世民之下,约有许敬宗、郑元?、于志宁、沈叔安、张后胤、张文崇、陆?、杨师道、褚遂良、岑文本、长孙无忌、朱子奢、上官仪、高士廉、郑仁轨、刘泊、刘子翼等十八人,皆系初唐贞观-永徽年间近臣。全卷诗作凡六十首,虽系侍宴应诏之作,然今《全唐诗》皆未著录。昔日日本人市河世宁作《全唐诗逸补》,此六十首诗无一采入,显然他也未曾见过此卷。

此卷“目录”中《五言辽东侍宴》与《五言春日侍宴》处,有前述“尾张国大须宝生院经藏图书寺社官府点检之印”朱文方印,纸背有朱书“东南院本”四字,确系原奈良东大寺东南院藏物,十四世纪归属于真福寺。明治四十一年(1908年)审定此卷为“日本国宝”,昭和二十七年(1954年)“日本文化财审议委员会”正式认定为“日本国宝”。

“真福寺本”中被认定为“日本国宝”的汉籍还有两件。一件为八世纪时代日人写本《汉书·食货志》,今为残卷;一件为同时期日人写本《?玉集》,今亦为残卷。此二宝皆被编入《古逸丛书》,故不赘述。

我在真福寺中经眼的汉籍珍典尚有宋本六种,皆已经被认定为“日本重要文化财”。其中,《新雕中字双金》、《绍圣新添周易神煞历》等都是很有趣的文献。

《新雕中字双金》一卷,是宋代民间使用的类书,也是知识分子科场应考的参考书。此书为北宋神宗熙宁二年(1069年)刊本。全本三十六叶,今缺第五、六、七、八共四叶,实存三十二叶。此书按部门分为“玄象、四时节令、地土草木、帝德、道释、鬼神、戎狄、文教礼乐、宗族、军武、刑教、职官、屋宇器服、鸟兽、人事、农田、肢体性情、虚实语数色”凡十八门。封面正中题书“新雕中字双金一部”,左右两边分书“此本今将经籍子史重加校勘近五百余事件错误”、“并以(已)改证,甚至精详,己酉熙宁二年十月望日印行”。此本左右双边,每半叶十一行,每行耳十二字,双行有有二十六字。卷首有《双金序》,序末题“皇宋景德四年闰五月”(1007年)。全书末有“刊记”,其文曰:“此书曾因检阅,舛错稍多,盖是自来递相摸搭,刊亥为豕,刻马成乌。误后学之披寻,失先贤之本意。爰将经史,逐一详证,近五百余事件讹误,今重新书写,召工雕刻,仍将一色纯皮好纸装印,贵得悠□□□书君子详识此本,乃是张家真本矣!时圣宋己酉熙宁二年孟冬十月望日白”。封面有“尔王”朱文藏书印,不知为何人。

古人演绎《周易》,自万物起源、生命创生达于占卜勘合,层出不穷。真福寺藏《绍圣新添周易神煞历》一卷,即为以《周易》为依托,讲述杂占解卦之书,在民间销路极好。此卷原系册子本,后又改装成卷子本,中间多有错简,原书名已经失传,书叶中间有“绍圣新添周易神煞王篇”、“六十四卦火珠林并杂占解卦共一部”等文字,故以《绍圣新添周易神煞历》命为书名。原册字叶每半叶十四行,俗书细字,每行约二十七字至三十字不等。文中有“此本勘正纳甲飞伏,甚至精当,益得学者,亦不乖误买者认真的”等文字,这确是当日的广告刊文,煞是有趣。此卷中有“怪梦”、“盗贼”、“病患”等于研究民间信仰与习俗,至为有益。

此外,被认定为“日本重要文化财”的尚有《礼部韵略》与《僧史略》,以及《玉篇》(残卷)六卷和《广韵》(残卷·上声部),凡四种,也极贵重。

冈部法师还热情地邀我观看了其他许多文献。他从列于中央的柜子中,拉开一层抽屉,指着说:“这些文书已经几百年了,但无人来寺庙中整理,先生如果有兴趣,我们愿意提供条件。”我信手翻来,其中和文文献居大多数,间有汉文文献。我为法师之诚所感动,我想这“真福寺本”还真是一个尚未开发的宝库,有待两国的知人学者未来的合作。

待我们重返地面的时候,名古屋已是一片夜色。法师领我进了大殿,一起向观音菩萨合十致意,感谢神施万福于我们。分别时,冈部法师表示有机会时,将把我方才看过的文献做成复本,全部赠送。我在感谢之余,问起观书的费用。法师莞尔,说:“先生专程来研究,我们应该提供条件,应该的,的确应该的!”日本语在表现上具有“体面主义”特征,冈部法师连说了三遍“应该的”,我就完全明白了寺庙的友好的表示了。

雨已经停了,大气似被洗过的一般,清凉爽快。夜幕中,我又拜谒了歧阜羽岛真福寺旧址——凭吊方才经眼的汉籍国宝从奈良迁入名古屋的三百年中转之地。但见庙宇的廊柱上挂着醒目的白底黑字的牌子,上书:“德川家康因缘,开运大须观音”。两侧有白幡树起,上书:“名古屋大须观音之古里/大须观音”。淡淡的月光笼罩着宁静的庙宇,寂静无声。六百年前,以《翰林学士诗集》为镇库之宝的一批汉典,便储藏在异国的这座小庙之中。直到六百年后这个冬日的深夜,它的故里才有后人经百般寻访,专程来此凭吊。我站在庙门之前,久久徘徊,待我返回京都的住所,已是翌日的凌晨了。

(又记:1999年10月17日,我又拜访了名古屋大须观音和真福寺的旧址——歧阜羽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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